父亲喊山
牟民
十几年前,父亲说,他已经听不见知了的声音了,父亲的耳朵失聪了。我们跟他说话,和打仗一般。去医院检查,两个耳膜都破碎,戴耳机不管用,以后父亲只有在无声的世界里生活了。
母亲说,没想到你爹聋得这么快,都是跟国民*打仗,被炮弹震聋的。解放战争,父亲在徐世友将*领导的九纵新一团,南征北战,打平度三虎山时,一颗炮弹落在身边不远处,多亏卧倒及时,没被炸飞,但是却左胳膊受伤,失去劳动能力,耳朵也被震坏。母亲让我们去找找*府,要个高级一些的耳机。父亲摇摇头说,别去麻烦了,聋了就聋了,我比打仗死了的战友不知好多少呢!
近几年,我回家,没等走进家门,就听见母亲跟父亲在家里说话,那声音震得耳朵嗡嗡响。街坊邻居听了都误认为父母在打架。
84高龄聋了的父亲,没有活做,没有表达的环境。村里的老人坐在街头,晒太阳拉呱,或者下棋,热热闹闹的。父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沉默无语。他什么也听不见,没有人跟他拉家常,看一会儿,抽一气烟,背手走开。然后习惯到山里走走,我的家乡处处有山。沿着山的四周,父亲一块地一块地看着,一块林子一块林子的端详着,站或者蹲在地头树前,抽着浓烈的旱烟,一动不动,整半晌的盯看。身边磕了一堆烟灰后,便换一个地方。
刮风下雨天,父亲披上雨衣,到山里去。母亲怕出事,攥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去。他说,怕什么?还有比打仗更危险的?
常了母亲就由着父亲的性子,母亲说,你爹太孤单了。我跟他说话和打仗一样,我说话的力气不如从前了,你爹也不愿意听我说话了。他不说话,和个膘子一样。这样下去,非痴呆不可。
我每隔段时间回家,坐在父亲身边。跟父亲大声说话,每一句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说,让父亲看着我的口形,猜测我的意思。此时,父亲往常紧紧绷着的脸,松弛开,也有了笑面。我问起打仗的经历,他眼睛转动着,慢慢说着自己打过二十九次仗的每一个细节,开始,话语不流畅,顿顿磕磕。看我听得很认真,他声音高昂起来,手比划着。抢山头,拚刺刀,挖地道,修战壕,炸敌堡,夜宿街头,躲避敌机等等,一个个场景,出现在我眼前。我惊奇父亲记忆力这么好,说话的父亲年轻了许多。我记忆中,父亲从不愿意说自己打仗的经历,也不愿看所有打仗场面的影视片。我上小学的时候,看看人家有功绩的残废,经常被学校请来,给学生们讲战争经历和自己的功劳,很光荣的,残废*人的儿女们也跟着荣耀。可是我的父亲从不愿意到学校作报告,校长到我家门上都请不来,我曾经怀疑父亲没有打过仗,是个冒牌的残废*人。
初夏,因为忙于高三教学,我三个月没有回家。傍晚回家后我见父亲不在,母亲说,肯定在南山。这一段日子,我让他气死了,跟他大声说话,他根本听不见,对我不理不睬,过后就瞒良心,说没有人跟他说话。多亏你回来了,好好陪他说说话吧!
我感到很愧疚。
我急忙往山里去。刚刚下过了一场小雨,山路没有了往日的尘土。花草生气勃勃,青松浓郁翠绿。风中夹杂着湿气,混合草木的香味。一切生命,都换了新颜。进入山的怀抱,仿佛喝了小酒般,无比舒畅。天空并不晴朗,还有一块块云彩,继续梳理着家乡的山容。太阳靠山了,疏朗的云被它的红霞融化,它正缓缓地向山下挪移,那么从容不迫,仿佛整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在静观着它。我来到南山坡,老远听见几声喊话,噢——嗷嗷嗷——看看看——山山山——啦啦啦——声音深沉苍老。我远远望见父亲站在一片青松前,远眺南方,身子稍微后仰,双手捂个喇叭,对着嘴,喊着自己的声音。喊过几声后,他便不动了,一动不动的身影,仿佛雕塑般,与山融为一起。父亲在喊什么,是喊回往事的记忆?还是在与山对语,抑或与孤独抗衡,走出孤独!直到我走近他的身边,他都没有发现。我眼睛有些模糊,面对没有声音的世界,父亲没有孤独,在与痛苦抗争中,他与自己的心灵对语,表现的那么平静,他的内心是那样广阔。他不想给儿女半点儿拖累,让心灵的大海悄悄地吞下一切苦难。我站在父亲身边,眼睛不觉有些湿润,我扶住父亲的胳膊。
父亲转头看看我,脸上的肌肉活动了。咱这山真静,我在喊它。走吧,回家。父亲的声音变了,虽然不嘹亮,但是深沉浑厚,仿佛从山的深处传过来,十分震撼。那真是一座山的声音啊!
我为父亲的坚韧顽强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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