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
二十年了。像刚离开伙伴
吃完偷来烤熟的玉米
随手把棒子扔掉
然后匆匆返回
聚会的野地,就怕去得迟了
他们已转战另一个菜园
他们像越墙而过的野狗
一心把自己养胖
让别人说:嘿好家伙
他们会拍一拍你的肩膀
看你顺来的东西
也看看你被揍得变形的脸
知了
夜半的寂静中响起知了的歌
我不知道是否有绝望
我和它们一道体验爱在心中耗尽的滋味
这竟然是欢快的——
我感觉到了,旷日持久的折磨
正在我不识得的某人身上获得解脱
金刚
离婚那年,他一人跑去外地
帮人看守空旷的场子,闲极无聊,
常去碑刻工坊讨教,老师傅
操一口撇脚广普
说了个哲理,大意是要相信自己刻的
那些道道,久而久之,别人也会信它们
他想要刻一个金刚
按师傅所言,在脑中存想数日
仍模糊不清。一天,在急促的小溪上
他收回将要踏下的赤脚
目送一个突然出现的丰腴村妇
袅袅远去,心中的金刚大吼一声
七窍流血,栩栩如生。他急忙跑回宿舍
画了出来,请老师傅雕刻
事毕。他将这尊小小金刚放在床头
几月来的烦忧渐渐消弭
吃饭,溜达,一草一木可爱生动
似乎不必往别处多去寻索。半年后一天
醒来,金刚不翼而飞
出去寻找,见一小孩用皮绳拖着
在泥泞里玩耍,他禁不住戟指怒骂
那顽童将石像抛开,撒腿就跑
他赶过去,在一猪圈,秽物极稠
金刚未全部淹没,正缓缓下沉
他想拾起来,又想了一下
干脆把它压了下去
末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觉一物在天地出没,广大清凉的世界
遍布种种尊贵深刻不及细观的情状
令他心悸,动荡,又无可奈何
他忽然想起久已不想的前妻
在一无名处,比伤痛更深,比爱温暖
后来同在某工地,白天挥汗如雨
晚上,酒酣耳热之际,这半吊子佛徒
向我倾诉这一段恍惚往事
我问他,当时发觉那物是什么?他说,
大概就是死亡吧,或者说是提前
看到的终点,像黑洞那样。我又问他
后来还能感觉得到吗?
他说不能
他无数次去尝试,甚至为此禁欲
在荒郊野地独行,露宿,冥想
皆无所得。只是某次在陋巷
见一女子送客人出门
递上轻吻,年轻的脸被灯光照亮,在寒风中
那美丽嘴唇干燥而轻柔的触感
悄然绽放。他感觉
被一物洞穿,无牵无挂,抬头悲伤降临
遍布夜空,已不属于哪一具肉身
我揶揄说一切不过是下身使然
他说不是,每个人
都相互信着呢,在极深处
分享一个东西。我假装转头四顾
想笑,却没能出声,因为心底升起
一个女人仰着头的影像。
我凝固了。返回工棚,久久不能入眠,
而他鼾声如雷。我走出去,在月光下,看着
凌乱的工地,种种前因后果似乎历历在目
让人哑口无言
不知为何想起上小学的一天,在放学路上
母亲远远走着,将钥匙抛了过来
我仰头看它在空中翻转
闪闪发光,忘了去接,掉在一块石头上
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我捡起来,
再看时,她已消失。在阳光里,
一切神秘而萧瑟。现在
我知道,在那一刻她已“消失
在万物深处”。
很多年后,在电视里
也有一个时刻,在很深
很深的地方,一栋栋楼,一条条路,
千万个门和灯打开又关闭,
一个外星女人
走到一丛凌乱的灌木后边,
走向应该走去的地方,然后极其偶然
又必然地发现金刚。一地污秽。满脸泪水
唐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