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杀人犯的回忆录(节选)》
儿时喝过的哪种茶,有人叫三皮罐,但我们小时候却叫一匹罐。一匹罐是湖北的粗茶,一块钱一斤。
其实,它连粗茶都算不上,因为不是真正的茶叶,而是晒干之后的海棠树叶,非常廉价。
可是在过去,湖北人每到夏季,都爱用它制作凉茶:买一个玻璃罐,放几片一匹罐茶叶,用开水一冲,闷在罐里待凉,然后就可全家饮用了。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百姓凡事节俭,很多人只用一片(湖北人管一片叫一匹)这种茶叶冲泡一大罐凉茶,所以它叫“一匹罐”。
它虽汤色金黄,但味道很淡,只有一种飘渺的茶味。夏天,外面大汗淋漓之后,回家倒一杯一匹罐凉茶,仰脖畅饮,咕隆咕隆,满胸流水,那是一种久旱甘霖的感觉。
我一直很奇怪,湖北地处亚热带,降雨丰沛,云雾缭绕的山区多的是,为什么就没有闻名遐迩的好茶叶呢?怎么就不能出产一点类似西湖龙井之类的好东西呢?
当然了,这个问题在我上小学和初中时,是不会想的,那时我就知道,学校里的大茶缸里,一年四季都是一匹罐凉茶。记得那时,学校有个大胖子伙夫,每天上午下午各烧一大桶开水,在一口瓦缸里放几片一匹罐,把开水倒进去,然后就摇摇晃晃地走了。下课后,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去喝水,就像一群口渴的小鸭子。
那时候,大街上也卖这种凉茶,用玻璃杯装着,还盖一块方玻璃,阻挡灰尘、苍蝇。每次跟母亲上街,我总要喝一杯。母亲也总数落,说我在家不喝水,一上街就渴了。要在今天,我想妈妈们绝对不敢让孩子喝这种茶,因为无数的路人共用此杯。
湖北也出产真正的茶叶,但质量一般,小孩喝来觉得很苦,谁也不爱喝。那时候,湖北人管真正茶叶叫细茶。跟粗大的一匹罐相比,经过炒制的茶叶的确很细。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才知道湖北也有稍微好一点的茶——五峰毛尖,我尝了,也就那样,苦苦的,绿绿的,还不如北京的花茶。当然,像我这种喝一匹罐长大的人,品茶的水平能高到哪儿去?
后来,我见识了更多种类的茶:铁观音、龙井、碧螺春、庐山云雾茶、安吉白茶、滇红、普洱等等,那时我就想,这就是老师说的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啊。一个只喝过一匹罐的人,真应该出去闯荡闯荡,世界好大好大。
这一闯荡就是二十年,客居京华二十年。
这几天,我在网上偶然看到家乡的一匹罐居然有售,于是买了五包,每包50克,一共才20块钱,还赠送一包家乡的绿茶,便宜得不好意思。
收到货后马上冲泡,哇——味道如故,汤色依然,喝进肚子里,那种亲切感、妥帖感一下就回来了,学生时代的景象也扑面而来:小池塘里的蓝天白云、大胖子伙夫、知了乱叫的梧桐树、摇头晃脑地背诵古文、排队喝水的同学……
人都会怀旧,尤其到了中年,尽管时代飞速变化,稍一愣神就会落伍。可是,我总会找时间喘口气,想想过去,想想未来,想想那个只喝过一匹罐的少年今后该怎么走……
(作者自我介绍:杀人犯,罗巍,男,48岁,湖北石首人,捕前为央视纪录片导演。)
《童年记忆-母亲的三皮罐》
六一的傍晚,沿着陈家湖公园走了几圈。回到房间,倒上一杯早上就泡好的三皮罐,醇甜清凉的余味还在嘴边,便浮现出许多儿时夏日的景象。
小时候的夏日,没有现在那么热。盛夏的清晨,母亲早早就起了床,烧上一壶水用土壶装好放在饭桌上,往茶壶里放进几片枯黄的树叶,泡好三皮罐便去下地做农活了。
自然醒的我,必然是惺忪的眼还没完全睁开,摸索到饭桌边,用土瓷碗或者搪瓷把缸倒上一缸子还有余热的三皮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骤然清醒了许多,揭开厚厚的木制锅盖,吃点母亲做好的饭菜就去上学。
或许是因为喝了三皮罐的缘故,一个上午没觉得渴。午间放学的铃声一响,就和同学一起冲出了教室。烈日下,和同学打打闹闹,自然一身是汗,脸红耳赤回到家里。推开虚掩的大门,一眼就望见神堂下饭桌上面的大茶壶,立即冲了过去,不要碗,不要把缸子,双手捧起大茶壶,壶嘴就往口里一塞…清凉,香甜,透心的凉爽,浑身上下舒服极了。
那时候的三皮罐,是农村最好的饮料,消暑解渴,祛寒暖胃,老少咸宜。夏天的烈日下,田间地头,经常能看见田埂上放着一条毛巾垫着的土茶壶。田埂的那头,必然有人戴着一顶已经变黑的草帽在劳作:
烈日如蒸蝉声断,乡野锄禾戴帽毡。
田头砂壶三皮罐,沁人心脾解暑馋。
三皮罐一直很小众,现在只有荆州一带农村还有,城里基本也不怎么喝了。恐怕就是因为茶叶枯黄易碎,卖相不好。但其茶汤清亮、茶色暗红、茶味微甜,生津解渴、暖胃安神,去脂消炎,亦茶亦药,亲水耐泡,近民易得。这些或许是三皮罐能一直在江汉平原一带生生不息、源远流传的原因。
三皮罐的原树很漂亮,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湖北海棠,好看而又适应性极强。喜光,耐涝,抗旱,抗寒,花蕾粉红、花开粉白,花梗细长,小果红色,为春秋两季观花、观果的良好园林树种。
三皮罐像极了我的母亲。年轻时她也婀娜多姿,青春靓丽,就像一树极美的海棠。有了我们后,她种田开荒,犁地扛包,勤扒苦做,化为这神奇的三皮罐,虽然杆黄叶枯,不再靓丽,用自己的血肉哺乳养大了我们。
童年记忆的夏天没有酷暑,只有草垛、树荫、凉床,还有三皮罐…
一壶三皮罐,一生念母恩。
(作者简介:宋从武,石首市人民银行干部,69生,毕业于湖南财经学院。)
《慢慢的,你也会喜欢上茶》
年轻时候纵酒放歌,早早把肠胃搞坏了。一个医生朋友告诫说,肠胃要养,就得远离烟酒茶辣。当时有点奇怪:还有茶的事?那时候我还不怎么爱茶,觉得茶太寻常,没有书上说的那么玄乎。
譬如说茶凝聚了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山水幽芬,其实哪一种植物都可以这么说,甚至泥土石头都是如此;还说泡茶时候不能有杂念,有了杂念,茶水中就有杂质,说茶的品质不在茶具、茶叶和水质,而在于你的心。既然如此,只要心纯净了,喝白开水也同样甘冽,又何必喝茶?
还有就是那首写茶的唐诗,其中的七碗茶广泛流传:“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我觉得即便是酒也没这等大能,说得跟大麻和海洛因似的。
留在记忆中的好茶,是儿时喝过的三皮罐。三皮罐可没什么讲究,就是一种叫做湖北海棠的树,叶子长成,老的嫩的一股脑摘下,晒干后就成了茶叶。卖价极廉,贫苦农家也买得起。砂罐的水开了,放几片粗大的叶子进去,就成了一罐淳红的好茶。特别是夏天的夜晚,将茶钵端到室外,承接夜露,第二天再饮,清冽香甜,生津解渴。
后来不知道怎么见不到三皮罐了。市场上流行着各种包装精美的茶叶,我好像从没买过,家用的茶,都是朋友们当礼品送的,送什么就喝什么,也不大知道好歹。倒是在做文联主席的时候,老家湖北石首有一个茶场,每年清明前开园的时候,老板请我带一些画画、唱歌、跳舞、写字的朋友去凑热闹,临行还送几包新茶,泡了来喝,感觉很浓郁的香,胜过群芳。
及至近年,从石首窜到深圳,又从深圳窜到吴江,结识了宜兴一位做紫砂壶的朋友,为了好玩,让他把我一首自况的顺口溜刻到壶上:“行路不比行文难,荆南岭南再江南。郎今驻泊缘何事?一入江南此心安。”看着自己的字,自己的诗,就玩起了壶,饭后泡上据说可以养胃的红茶,啜上几口,慢慢成了习惯,喜欢上了茶。
其实我喜欢的,好像也不是茶,我只不过是把茶作为一个载体,喜欢上了一种平和、悠远的心境。专注于茶几上那一壶、一盘、一杯,关闭了尘俗的门窗,开启了灵性的心扉。激情彭拜的职场岁月,换做了风平浪静;灯红酒绿的都市繁华,也变得云淡风轻。把一根根往事,在茶气氤氲里,从心上抽出来,织成一块人生的锦缎,供我暂憩。
我也依然不大管茶的优劣。有的茶价格太高,好像是从茶道邪入了商道,甚至魔道。过去是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茶草也屈服于权势。有一年在潮州的凤凰山顶,有两颗古老的茶树,朋友介绍说是被哪个权贵买了,新茶长出,还有武警站岗。在深圳的时候,一个朋友给了我一盒昂贵的金骏眉,老婆说放到冰箱去除异味,我呵止说,这冰箱还没有这盒茶叶贵。老婆骇异,咕哝道这是什么茶,我也来尝尝。
我曾经慕名跑到苏州碧螺村、杭州龙井村和湖州安吉白茶的产地去徒步,也见识了茶农的不易,茶文化的博大精深。中国人发现了茶,称茶树为南方嘉禾。茶最早被当做一种药品,后来变成了一种饮料,再后来成为一种文化,一种价值观,一种生存方式,甚至有人把它当成了一种宗教,看起来好像有点小题大做,其实也不无道理。
如果你因为渴了而喝茶,茶水就只是一种解渴的液体。但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解渴,纯净水或者白开水即可。选择茶的理由,可能很多人会说那是因为它比较好喝,或者它在解渴之外,还有健身益体的功效,甚至和烟酒一样,已经形成习惯,已经上瘾。
据说在唐宋时期,国人饮茶,就已经不完全是因为这些实用的目的。茶人的境界,已经上升到了生活艺术的层面。后来是拜蒙古人所赐——那些而今被奉为民族英雄、当年可是十恶不赦杀人狂魔的蒙古兵,是他们的铁蹄,踏碎了中国茶道的盘盏,茶香虽在,但收敛起了它所承载的精神与信仰的风帆,茶道不继,沦落到了世俗的尘埃里。
倒是日本,因为成功地抵御了蒙古的入侵,把宋朝的茶道完好地保存下来,并且发扬光大。周作人介绍过日本的茶道,还比较简略,后来读到日本作家天心所著《茶之书》,不仅眼界大开,还很惊诧,很震撼。日本的茶师,都是文化大师,茶客进入茶室,简直就是在朝圣。记得他们还先要向茶室上绘画、茶几上花卉行礼,然后再向主人行礼。
茶也不仅仅只和文人有关,因了文人的引领,茶也进入了平民的生活。山野的农夫,因为茶的浸润,也走近了美,开始侍弄芳华;粗鄙的劳工,在泡茶、品茶的心灵仪式中,浮生了对造物主的敬意。茶还走向了世界,英国的下午茶,简直成为了他们国家的文化标记。甚至美国的独立战争,都是缘起于茶的赋税。记得一次坐法航,一个服务生不停疾行着大喊:“替!替”,他喊的就是英文的茶。
而今我远离故土,独居太湖之滨,也以茶做桥,归于寂静之境。我不懂茶,那些表面的功夫,物欲的快乐,名贵的茶叶茶器,繁华丰盛的茶艺,似乎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在一壶寂静中,躲开尘嚣的纷扰,守护心怀的宁馨。
(作者简介:蔡德林,湖北石首人,曾任石首日报总编辑,石首市文联主席,深圳市卓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副总裁,现任北京九鹏传媒机构总策划,非同文化传播总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