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

首页 » 常识 » 常识 » 有两把刷子,是父亲对我一生的希望
TUhjnbcbe - 2025/4/14 0:39:00

杨晓曦

常常想起父亲,想起父亲便想起他的手艺。用我父亲的话说,有手艺就是有“两把刷子”。

他不识字,却常常搬着一本砖头厚的烹调技艺书看。字,是一个一个通过我认识的;图片,看得懂,餐点雕刻全靠自己琢磨。书上有图片的,比照着雕刻;没图片的,找我给画一个,也比照着雕刻,一副笃定相信我什么都能画的神情:你是学生,有美术课,这把刷子应该是有的。

为了这把刷子,我观察猫狗鸡鸭观察花,逼着自己画得跟它们一样。

也怪了,不管是动物还是花草,只要给他一个图样,只见他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食材,两只厚厚的大手同时上下翻飞,轻巧麻利,比变戏法还快,一只兔子、一朵花便赫然立于案上。

所以,他做的饭菜,除了味道,品相更是出色。西红柿拌白糖,一瓣瓣糖水喂过的西红柿像娇艳欲滴的荷花,尖朝外一圈团在盘子中央,花心里白蕊点点,“藕花深处”的名字别具一格。他做的蚂蚁上树,细细长长的粉丝上面,香菜绿色细长的枝叶上开了几朵胡萝卜雕刻的梅花,花丛下面,肉末煸得又黄又香,像一只只树枝上觅食的蚂蚁,偏偏就是与众不同……

整个县城操办红白喜事,能请到他做宴席,就感觉很有脸面。

有人请父亲做宴席,出发前,父亲会眯着眼睛看着我说:看到没(家乡土语读mou),手艺人靠本事吃饭,没两把刷子,别人能请咱?

父亲于上世纪80年代末开饭店卖刀削面,自制的两个锅台就支在店门口,一只锅台上面放着一口大黑锅,碳火卯足了劲儿呼呼地往外蹿,乍一看很像农村办喜宴的阵势。

有了客人,父亲把一塑料帽子戴在头上,半尺长圆柱状的面块竖着放上去,在大黑锅前叉开腿站定,两块薄铁片分别拿在两只手里,左右开弓在头顶舞动,一碗面的量一分钟搞定。半分钟面对着大锅往前面削片,半分钟背对着大锅往后面削片。两寸长的面片儿像银鱼飞过头顶,跃进大黑锅,在翻滚的水里扭动着身躯。面片滚三滚,煮熟后捞出放在凉水里。

另外还有一口锅台,上面放着小铁锅,插上鼓风机吹着,放上葱、姜、蒜、肉丝、绿豆芽炝锅后,面片从凉水里捞出倒进小铁锅,父亲端起锅,卯足了劲儿把面片抛向空中,面片像沉鱼、似落雁,一一落进锅底,然后翻转手腕,一个优美的弧线,面片飞进碗里,一份刀削面便稳稳当当地端到食客面前。

且不说口味,单就削面、炒面表演已经唬住了食客,一时间食客爆棚。

父亲说,手艺人,没两把刷子能留得住食客的眼睛?

这“两把刷子”于父亲来说,就是指技能了吧!

但是,父亲绝对不止这两把刷子。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做烩面、卖灌汤包、油锅里徒手捞油条,餐点之外,还有“许多把刷子”。

我8岁那年,尚在做临时工的父亲,工资少得可怜,一家老小全靠这点工资,饿不死,也攒不下钱,勉勉强强能够让姐姐们上学,我的学费就成了明年计划了。

我跑到学校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一群报名缴费的孩子们,先数五十个数,数得对,交上钱,就被老师把名字记在本本上。想象着他们会收到一张和姐姐们刚上学时一样的通知书,我急得眼红。

看到中午,跟着来报名的孩子们学会了数五十个数,我慌忙回去给父亲显摆。

父亲问:“想上学?”

“嗯!我保证天天放学就先薅草放羊,让羊肚子吃得圆溜溜的。”

于是,父亲带我去捉鳖换学费。

八月份的晌午头,阳光火辣辣的毒,河堤上杨树叶子蔫蔫的耷拉着,知了没命地叽叽歪歪叫着。父亲“呸”的一声吐手上一口唾沫,双手合在一起一搓,抱定一棵枝叶茂密的杨树,哧溜哧溜,三两下爬到树上,撇下一地杨树枝,我俩一人抱一些,在离河流七八米远的河堤半坡上搭起一个隐蔽棚。

父亲在棚下面留一个三角形的类似狗洞的口,洞上面晃悠着杨树叶子,从洞口伸出去一根绑了细线的竹竿。在家的时候,父亲早已经用茴香叶子和蛤蟆参在一起剁碎了,把细线在里面浸透了,绑在竹竿上,味道很蹿。竹竿头一直探到河里。竹竿放水里的一头,用铁丝扎着几只红蚯蚓,再撒上星星点点的茴香蛤蟆肉末;另一头在我们眼前的洞口,上面放一块大点儿的蛤蟆肉。

父亲说,趴下吧,憋着气儿别吭声,等老鳖自己过来,你的学费就有了。

我埋头趴在隐蔽棚的后面,视线所及,里里外外都是杂草,鼻子里呼吸着被太阳晒得想冒油的青草的腥气,心里盘算着明天去学校报名的时候,我得先把五十个数再数一遍,别出啥纰漏。

扭头看父亲,他没穿上衣的脊背黑黢黢的,汗水一绺一绺地往下流,我也下意识地伸手摸一把自己脸上的小水流。

河堤杂草丛生,蛐蛐哼唧知了叫,隐蔽棚上的杨树叶子,在一浪一浪滚烫的热风里随波荡漾。天越热,我越相信父亲说的,老鳖会自己爬上岸会餐。看着那根浸透了蛤蟆茴香汁儿的细线,我仿佛就站在悬崖边上,老鳖上岸,我也跟着上岸。

埋首于草丛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感觉身边的父亲已经翻身跃起,胳膊轮圆了把网兜往下扣去……

用手背抹了一下被汗水糊住的眼睛,我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只见网子里浑然一只小盆大小、黑乎乎的老鳖。父亲摁紧了网兜,唤我帮忙摁紧鳖壳,他腾出一只手,将老鳖麻利地塞进袋子里。

“走吧。”父亲收起东西,头也不回地往回走去。

第二天早上,父亲嘱咐我将老鳖拿去集市卖了3块钱,一学期的学杂费解决了。

这把“刷子”,一生中我只见过他使用这一次,且再不允许我使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父亲说过,这是动物的天性,世上万物有各自的活命门路,不到不得已,一定要用自己的本事,靠自己的两把刷子谋生。有了这“两把刷子”,才可以活得踏实自如。

有两把刷子,这是父亲对我的希望。

1
查看完整版本: 有两把刷子,是父亲对我一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