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房门,外面,知了的声音,便铺天盖地地传来。
这是个夏末的天气了。
院子外面,那些海棠树儿,枝叶已经甚是茂密;它的果儿正红红地,这儿一堆,那儿一簇地,松散地分布在树的丛叶之间,——此时,还不到海棠果实成熟的时候,也便是闻不到多少香气的。
而院子西南,隔了一条马路与之相望的杏梅树,它的果子,却不一样了,——它们,早已熟透,那些散发着芳香气味的黄澄澄的果儿,一眼看去,立时便会令人直流口水。
只是,也就是几天的光景吧,——那原本是上上下下,挂满果实的杏梅树,此时,便只剩下一些单调的叶片,在孤独地摇曳于夏风之中了。那些果子,不是掉落地上,便是被路人随手摘走——成了他们口中的美食。
这也就是本该注定的结局吧。生长在人们惯行的路旁,人熙熙而来,又攘攘而去,岂能留得什么美味之物,去弃之枝头呢。
而这杏梅果儿,其自身也原本是留不得的。果熟则蒂落,那地上被摔烂的果儿,也就是它生来理应在自然中获得的前程了,——而被人们随手所采的,冥冥之中,自是它所期盼的结果。
春天来了,杏梅树便开花。淡香的花儿一开,那些蜂蝶便闻香而来。杏梅花儿生出香粉,也原本是为了那些蜂蝶的口福,——予它们以花蜜,而换来的,则是靠这些飞动着的外物,去将花粉传来传去,孕育出果实。这也就是大自然中,天然固有的一条“交易法则”了。
成熟,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便是结籽。像杏梅树儿成熟时,它的果实便立了起来,并从青涩之样,长成冒着香气、软柔甘黄的诱人之相。于是,另一次“交易”便又开始了,——人们食其甘甜的果肉,然后,将其果核带到了四方;这果核,无论丢在哪里,杏梅树儿都会获得一次让其后代布满天下的机会。
交易来,交易去,——繁衍,最终成了杏梅树儿生命的唯一主题。
杏梅树,在这样的“交易”过程里,承受了风雨鸟虫的不断袭扰,——夜被凉露,昼受酷热,最终,将呕心沥血所辛苦孕育的点点香粉,献给了飞动的蜂蝶;而将甜美香软的杏梅果儿送给了树下流动的人群。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它可谓是做到了生命延续的所有能事了,为了杏梅树的后代,为了它所希望实现的那个普天之下都长满杏梅树的伟大梦想。——这杏梅树儿,我想,是应该有这样的梦想的,否则,它怎么会甘愿将自己的果核,用香软松甜的果肉去包裹起来,并送给那些贪吃的人类或鸟类呢?它的甘愿舍弃与奉献,不就是希望,靠这些可以活动的外物的力量,去将它的生命散播扎根于这大地的四面八方吗?
而在这样成熟的过程里,除了传承,它还可以获得什么呢。
它是看过风的,所以,知道风的变幻莫测;它是见过雨的,因而,也懂得那雨对于所有生命的意义。它也曾见过飞翔的鸟儿,知道,这些能飞的鸟类,不仅被覆着不一样的羽毛,而且还有着差异甚大的生活习性。——比如,穿着甚是华丽的燕子们,虽然,它们有着非常清脆悦耳的叫声,但是,却会随着那季节的变化而迁徙;而麻雀,这类灰不溜秋的,看似无有一点光彩之处的鸟儿,却能始终留在这里,与扎根于大地深处的它,风雪相伴。
在这样的生命历程里,它是难免要进行一些深层次的思索的;从那些同舟共济的物类那里,产生感动,形成思想,并为那些没有意识的日月星辰,赋予一些通灵般的思维。
在感悟与朴素的思想的基础上,形成世界观,并最终凝练成杏梅树儿自己的生命哲学。这样的逻辑推断,是成立的;也是一棵站立在这风风雨雨的天地间,因为根深,而始终不能移动的杏梅树儿,所理应产生的外界反应了。
成熟了,便懂得了传承的重要,懂得了其作为一棵树时,所应该明晰的生命意义,——那便是,去努力占有,并让整个地球,乃至太阳系,都疯狂地长满它的杏梅树儿。
成熟了,是意识的觉醒。杏梅树儿,只要有了意识,形成了思想,它便可以去为天下万物代言,为那些没有口舌的一切代言;也因此,它也就变成了这浩瀚宇宙里的一面特殊的镜子了。——它返照自然时,仿佛那些光亮便是从它自己的身躯内散发出来的,它也便是这无边宇宙里最伟大的能够发光的核心光源了。
这大概便是杏梅树儿家族的圣哲们,所曾经反复思索过的问题了吧。
杏梅树儿想永生,但那是渺茫的。而正因为无法达到,所以,它的思想,自然会重在传承。
成熟果子的香气的传承,朴素意识的传承,对自然世界返照的光亮深层次的凝聚,这一切,会让一个杏梅树儿的世界,延续着,沸腾着,磅礴而去。
站在这小院之外,当我还在通过杏梅树的眼睛去看这个多雨的世界时,那夏天里才有的知了们,却正伏在杏梅树与海棠的枝叶间,忘情地鸣叫着。——我不知道,它们与它们,到底哪一个更是这天地间真正“知了”的物类了。
此时,海棠果儿还不曾长成;杏梅树儿,果熟蒂落,它自然该有着更深层次的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