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爬叉
李丁卓/文
夏风阵阵,蝉声阵阵,一阵比一阵响亮,一阵比一阵骄傲,似乎在歌唱生命的辉煌,在炫耀得志的风采,在向整个世界宣布:“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知道蝉如此高洁那是后来的事,先前,我所注意和喜爱的不过是刚刚钻出大地的,泥头土脸,行动缓慢的“笨家伙”而已。
夏秋之际,傍晚时候,我最爱的事就是去田间渠沟树下去摸“金蝉”——这也是如今学到的文雅叫法,它们悄无声息地从地下洞穴里趁着蒙蒙的暮色偷偷爬到树上去,如果是雨后不久,身上还“泥迹斑斑”,看上去呆头呆脑,村里的人,我们只叫它“爬叉”。
“摸爬叉去呗?”
“走,摸爬叉去。”
一到傍晚时候,只要这么一招呼,我们便三两成群地去田野里摸爬叉去。天色明亮,它们还没有爬出来。我们就跪在地上找。一排排的树木下,沙质松软的土里是最容易找到的:用手拂去地面杂物,瞪眼细看,光溜溜的土地上有小洞如豆似米,宛如蚁穴,用小指一抠,挑破薄薄一层,瞬间变大,粗若拇指大小,伸指进去,便触到一个颟顸榔槺的家伙正用两个钳子抓挠你的手指头,提上来,就是一个双眼外凸行动笨拙的爬叉。
“哇,我捉到一个。”我喊起来。
“哪呢?哪呢?”伙伴们也都跑过来看,一边羡慕着:“耶,是,是一个爬叉哈。”一边用手摸摸它光滑的脊背,翻过来看它的腋下,猜测它是叫声高亢的“叫知了”,还是一个只会产卵不会鸣叫的“哑巴油”。它模样丑陋,一身肉色的壳,动作缓慢,似乎有些迷茫,愚蠢无知,不辨方向,只管向前爬。
然而,并不是每个小洞都有爬叉。有时候,看着一个小小的圆圆的洞,无论怎么抠,却只有那么粗细,真的是一个废弃的蚂蚁窝;但也有时候,只需轻轻用手指一挑,洞口便“豁然开朗”,“突”地跳出一只癞蛤蟆来,让人“呀”地一声怪叫,向后坐倒。
我们喜欢带着小狗去,捉爬叉喂狗吃;或者用瓶子带回来喂猫。我却喜欢把它攥在手掌心里,享受它拱来拱去的感觉,被它用钳子使劲夹到了,也是那样令人甜滋滋的疼痛。也有时候,我就把它放在衣服上。它挥舞着两扇怪异的大刀往上爬,一直从衣服的下沿爬到胸前,再从胸前爬到衣领,抓挠着我的脖子。于是,再把它放到衣服的下沿去,带着它一路哼唱着回家。
如果是晚上摸爬叉,就不能在树下找,就得往树干或者树枝上瞪大了眼睛去看。小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那么奢侈,很多时候没有手电筒,就是靠一双光溜溜的眼睛在黑暗里寻摸。夜太黑,远远地借着夜光看见树上一个小小的凸起,跑过去一摸,却不过是一个树疙瘩;或者是一对偷情的臭臭的金龟子。
可是,我所痴迷的,还是看它如何蜕变。把金蝉放在院里的榆树上,不仅需要提防我家的猫偷吃,还需要不停地把它捉下来放在低处,免得爬得太高看不到;放在屋里的纱窗上呢,麻烦它早晨飞走之前的那股新尿,还要被它吱吱叫着绕屋飞,怪烦的;最理想的,莫过于把它扣在筛子底下,放在鸡窝上面,欣赏和放飞都非常方便。
爬叉需要不停地爬,转着圈向前爬,不停地爬,把尾巴尖磨热,把周身磨热,热到发胀,胀到要裂开的时候它就停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夏风浓烈,夜晚静谧,猪在呓语,驴在吃草,鸡在打盹,猫在懒散地转来转去,只有它在黑暗中蜕变。我借着星光,看见它的脊背一丝一丝地裂开。每看一次,都比前一次裂开得更宽一些。到后来,它的脊背高高耸起,似乎在发抖,因为在脊背从裂开的壳中挤出的同时,它的头、腿、翅膀都得用力往外拉。它得撕断新生与旧我的筋脉,得撑破笨重而又坚韧的旧我的壳,它只有默默地、不停地挣扎才能把纤细鲜嫩的趾爪拉扯出来。
它收紧背,努力抬起头,露出“官服”,耸起“王冠”,脱出褶皱一团,颜色嫩绿的翅膀来,它凝神调息,不急不躁,不愠不火,似乎从在地下黑暗世界的时候就学会了忍耐与等待,学会了无声无息地前进,学会了“我走我路,不辩解,不声张”的坚持。
我曾多次浓笔重彩描写它蜕变的过程,却从未满意。无论我用多少篇幅,都写不出它蜕变的静美与惊艳,挣扎的坚韧与悲壮。我就这样痴迷地守着它,看它用半夜的时间,甚至是整夜的时间来脱出旧壳,变成一个躯体粉红、翅膀嫩绿,点缀以黑色星点的夏天的精灵。它扒在壳上把翅膀慢慢地舒展开,晾干、变黑、变硬,然后“吱”地一声飞上天去,去用一生的生命唱一首理想的赞歌。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金蝉都能蜕变飞升。第二天走在路上的时候,经常能看见卡死在壳中的金蝉,有的刚刚裂开,有的挤出了半个脊背,还有的已经露出了半个身子,翅膀却未得伸展,腿脚都在壳中,空洞乌黑的两只眼睛里映照着这多彩的、繁复的、生动的、嘈杂的世界。有的已然僵死,化成关于追求的永恒的雕像;有的还未死去,正被蚂蚁啃噬,尚在挣扎,时时地发出一阵阵的颤抖。
—这正如许多人的理想,有的在树上沐着阳光,引亢高歌,成就一世风光;而有的却因各种机缘不巧,虽经各种痛苦的挣扎与不甘,却未能施展,永远地死在这壳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