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家湾再也看不见一块裸露的土地,就连山崖上一直冰冷生硬的岩石也被知了叫得有了生气,变得柔软且有温度的时候,陈家湾的夏天就到了。
夏天到了的陈家湾满地都是庄稼、植物。整个陈家湾除了绿,还是绿。夏天的陈家湾就像陈家湾山坡上那些葱郁而高大的树,每一块庄稼地就像一片片深绿的叶子。那些通向田间地头的田坎、小径,就是隐藏在叶子下面的枝丫,而我们的房屋,就像住着鸟儿的鸟窝,隐藏在绿的枝叶里。
陈家湾的夏天是闲的。人们除了满心欢喜看着田间地头的庄稼疯长,盘算着自己在秋天的收成外,更多的时间则是听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厚的蛙鸣虫叫。
我的爷爷喜欢在夏日的夜里纳凉。他将一把自己做的竹椅安放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手摇着蒲扇,懒懒地躺在竹椅上。他半眯着眼睛,却把耳朵伸进了庄稼地里。他常对我说,你仔细听,水田边的那片高粱在准备抽穗了,水田里的禾苗也在滋滋滋滋地往上长,还有山背后那一溜坡地的包谷,在呲溜呲溜地拔节。爷爷说这话的时候,我使劲地竖起耳朵,想听到爷爷听到的声音。
我的耳朵没有听到爷爷说的声音,只听到又厚又高的蛙鸣虫叫声从围着我们的竹林里漫过来。我对爷爷说,除了蛙鸣虫叫,我听不到高粱禾苗和包谷的声音。爷爷说,你细细、慢慢地听,首先要先分出田地里的各种虫叫和蛙鸣声,还有夹杂在里面的风声,把这些声音分开后,剩下的,就是它们的声音了。高粱抽穗的声音是“滋啦滋啦”的,禾苗生长的声音是“滋儿滋儿”的,包谷拔节总是“呲溜呲溜”的,包谷拔节的声音有点像你吃面时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嘴馋。总之,这些声音让你听着就带劲,就知足,就会对明天的日子有盼头。
风从竹林吹进来,蛙鸣虫叫声被风打乱了,竹叶沙沙的声音,钻进了又高又厚的蛙鸣虫叫里。爷爷继续对我说,它们的声音都有个共通的地方——细细碎碎但又急匆匆的,有点像你们这些孩子生长的声音,看似漫不经心,却是急急躁躁的。爷爷说,如果你要分清它们的声音,白天你就去它们生长的地方,多看一会儿它们,它们便会让你知道它们在夜里发出的声音。
按爷爷的说法,我白天在高粱地里,一边拔草,一边看那些高过我头顶的高粱,一边想听到它们抽穗的声音。我和爷爷一起在稻田薅稗草,想试试白天能不能听到禾苗生长的声音,甚至还在烈日里躺进了包谷地,想听清包谷拔节的声音,但是我除了听到风吹响包谷叶的响声外,就只听到知了声,知了声把一天的空气叫得滚烫。
整个夏天,我都在陈家湾努力地分辨高粱禾苗和包谷发出的声音,我一直把耳朵伸进陈家湾那些声音里,辨别着。
陈家湾夏夜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丰富。除了蛙鸣虫叫,风和树木、庄稼生长的声音外,我还听到了从春天过来的,那些开了花挂了果的瓜果的声音,它们白天安静地躺在地里或者挂在树上,但是一到晚上,就开始了各自的窃窃私语。它们越是小声,我的耳朵越能听清它们的声音,比如李子,它越是压低了声音,它的脆甜声越是清晰;还有梨子,它即使闭着嘴巴,但是它发出的气息里,也能听出清甜的味道。在复杂浓厚的声音里,还有属于桃、*瓜、甜瓜的。它们在夏夜里,和着各种声音,就像陈家湾夏夜缎子般的天空里,散着的漫天星宿一样,各自闪烁着、喧嚣着。
当我听清陈家湾所有植物发出的声音时,陈家湾的秋天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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